第1章 逃亡
不过就在昨日,淝水西岸那一场旷古烁今的大战,将这份偶然的幸运砸了个稀烂,这一次,命运没有像往常那样眷顾天王苻坚,而是一次性收回了往昔所有的馈赠。
“阿坚连牵三十年,后若欲败时,当在江湖边”
淝水之战,前秦大败,苻坚只身北逃,一战而天下崩!
……
十一月,正是淮南地带难熬的时节,来自极北的寒流裹挟着凛冽干冷的空气一路南下,在这里与东南暖湿气流交汇,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刺骨阴冷,折磨着这片天空下的每个人,只不过那些散落在野地里的外乡人不曾见识过,以至于更加难熬罢了。
一处普普通通的乡间野地,长满野草的小路自雾气中延伸至此,左侧是一片山林,右侧似是一处小小村落,透过雾气,隐约间能望到几片断墙篱笆,南北大军对峙月余,周遭数十里的百姓怕是早就逃散地一干二净。
昨日惊天动地的战斗此时已经消散无踪,四周出奇的静寂,当然这种静寂不会保持多久,只是这世事纷乱里,黎明前短暂的空闲罢了。
“呼~嘶”
天还未完全亮透,暗灰色的浓雾里传来马儿低沉的呻吟,随即就被它的主人勉力牵着,显露出身形来。
马儿原本雪白的四蹄上裹满了泥泞,大抵是空气过于潮湿的缘故,亦或是脱战不久,黝黑的毛色上沾染的血迹尚未完全干透,呈现出略带鲜亮的褐红色,待其走过,便能瞧见马儿左臀上还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,创口处像是即将干涸的泉眼,随着肌肉的动作,渗出点点血水来。
牵马之人远看去是个高大壮硕的汉子,身上勒着几片的被打散的制式甲胄,此时左手捏着缰绳,右手紧握一把环首刀,每走一步,都会发出几声甲片刮擦,轻微又有些刺耳的响动。
待其走近,破损的头盔里,却是一张憨厚圆脸,虽然上面盖着一层红黑污迹,也能看出其不过十七八岁,甲片上的血污和泥巴都混在了一起,从多个变形的甲片来看,应该是挨了好几种武器的击打,手里的刀刃上也留有多处豁口,眼看是要回炉重造了。
睁圆的双眼里里满是血丝,正充满警惕地左右张望,胡乱挂在身上的战袍亦是肮脏不堪,只能从犄角旮旯里看出原本的白色,背上还插着三支羽箭,箭翎上凝结着丝丝血痂。
领头的马儿鞍子上还拴着一根缰绳,牵着另一匹马也走出浓雾,只见马背上绑着一个人,身上要紧地方裹着两层盔甲,只随着马儿颠簸,生死不知。
马儿终于还是不走了,任他如何拉扯,只是喘着粗气,前蹄无力地轻刨地面,辛苦作战一日又是整整一夜狂奔,期间根本不敢多作休息,早就耗光了它所有的力气,虽然那主人甩开追兵后已经下马步行,只是让它驮着几件兵器而已。
“好马儿,你走不动,俺也走不动了!”朱杆儿嘟囔着说完,轻抚了一下马脸,这日夜之间险象环生,此时歇息下来,倒是有些脱力之感,不知是因为寒冷,还是战争带来的余波,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要说幸运,五胡十六国这种超级乱世里,哪有会有幸运之人,就算有也不会在这乡间野地里。可要说不幸,昨日狭窄的淝水西岸,前秦军队二十多万人整体溃败、自相蹈籍践踏之下,能带着袍泽逃出生天,也算得万幸了。
朱杆儿使劲压制住颤抖的身体,长呼一口气,他要把大战中沾染的气息全部呼出去。
眼看左近就是村落,却也不敢贸然走进,只把缰绳拴在树干上,撤掉马嚼子。稍作缓释,寻到林中一块还算平坦的巨石,将马上绑着的同伴平放上去,掀开甲胄,伸手在鼻子前试了试,对方皮肤冰凉,却还残留着一丝时有时无的气息,又比上次休息时更加微弱了。
“瑜哥,你先躺着,我去寻些干柴吃食,吃饱了咱们好回家……瑜哥”,他知道,拼命抢回来的同伴活不了了,随即忍不住啜泣起来,眼泪夺眶而出,一闭眼昨日山崩地裂般的大溃画面又一幕幕向他袭来。
天可怜见,他朱杆儿虽然长相雄壮,到底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娃娃,八年前为躲避凉州战乱,举家逃亡到秦州,一家七口人,最后也只剩他带着小妹进了天水姜氏的坞堡,路上五次草草埋葬亲人,甚至最后一次亲手埋葬母亲的时候,都没有掉过眼泪,他从小就知道,这么个年月里,眼泪管个甚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