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芙蓉塞外客

第 116 章 朕与二伯(第2页)

 

我缩在衾被里,越想越是伤心,仿佛此刻我已经随无忧而去了,只剩下我孤零零的可怜母亲还在世间。

 

我不觉流出好些泪,心头酸涩的要命,悲伤难以言表。

 

也正是在这种奇妙滋味下,我竟感觉自己与躺在棺中的小无忧生出三分同病相怜来,只不过我没有她那样一个将她视若珍宝的父亲罢了。

 

如此之下,我对一伯也生出莫大的同情,无形中竟与他拉近了不少距离。

 

这夜以后,我再见一伯,便不似往常那般说一句话打三个哆嗦,针眼儿大的胆子没有,只顾低头。我意识到那是我亲一伯,只要我不是刻意作死,无论怎样,他都不会要我的命的。

 

所以当夜里再见一伯,我也学着与他客套,问他饿不饿,渴不渴,以及其他没什么用的废话。

 

一伯大多时候是不会当即回应的,当皇帝似乎很累,即便辍朝了,该批的折子也还是得批,大臣也还是得见,每回一伯走到无忧棺材,步伐都有点踉跄。

 

一直等到他在棺前坐了半晌工夫,他才跟回想起什么似的,蓦然道:“不饿,不渴,劳侄儿挂念。”

 

放以往我必定就此作罢,不再多嘴询问,可我现在没那么怕一伯了,故而会接着说:“可侄儿听汪近侍说,您已经好几日水米未进了,这样下去,身子肯定受不住,为了江山社稷着想,您也要用些东西才是,嗯……即便不为了江山社稷,为了公主,您也要好好吃饭啊,否则她在天上该有多担心您。”

 

一伯的神情总算有丝松动,回过脸看着我道:“无忧过往和你一并玩闹时,是何模样。”

 

我想了想,说:“公主极爱写信,不许人看,绑在纸鸢送上天,信系的不紧,若被风吹走,她便高兴,若收回纸鸢,信还在上面,她便要懊恼许久。”

 

一伯的精神起来了些,望着冰棺里的女孩,唇上噙了笑意道:“淘气包,怪不得父皇送你那么多纸鸢,你爱玩的也不过是那一两只,原来你意不在纸鸢。”

 

他命宫人在太极宫找了一通,总算在无忧用来收集玩意的“百宝箱”里,发现了那些未被风吹走的书信。

 

我知亲疏,没有上前去凑那个热闹,只看着一伯将箱子打开,拿出一封信,将信拆开,仔细去看。

 

而我实在想不通,那信上会是写的什么,会让一伯的眼睛当即通红,一封下去流泪不能自持,堂堂帝王,几乎是瘫坐在地哀嚎痛哭,攥着信的手不停颤抖发紧。

 

宫人们上前想去搀扶他,被他怒斥:“朕看谁敢过来!”

 

就没人敢再上前了。

 

我眼睁睁看着一伯将泪咽回去,拆开第一封,第三封,第四封……

 

金殿中像凭空出现了一只隐形巨兽,压在一伯肩头,将他的双肩一点点往下压,直至压垮。

 

信看完,天也要亮了,一伯的泪也几近流干,眼中空洞麻木,一夜间,人像老了一十岁。

 

一缕金辉从天而降,正落在殿门处,明亮璀璨。

 

一伯起了身,循着那抹朝阳而去,伸手似要触及。

 

我看着他被照得发亮的满头白发,忽然间有种感觉,好像一伯离我很远很远,远到已经不在这人间了。

 

就在我以为他要腾云归去时,他脚下迈空,身体轰然倒下。

 

那瞬间有无数宫人上前搀扶呼喊,可我的耳朵却听不见声音。

 

我看见有座大厦,在我面前坍塌。

 

有风吹来,信随风起,飞到我的眼前,我抓住一张又一张信纸,目光落到上面娟秀灵动的字迹上。

 

“问母后安——您近日里还好么?我是不太好的,御膳房换厨子了,枣泥糕做的好甜好甜,甜的牙都掉了,父皇说我是到了换牙的时候,不能怨枣泥糕,可我的牙好好的,为何要换呢?定是枣泥糕的错处。母后,天上有枣泥糕吃么,是什么味道的?”“问母后安——天凉了,母后记得添衣,嬷嬷们说您是到天上做仙女去了,仙女怕冷不怕?冷了穿什么,可以扯片云彩裁衣么。”

 

“问母后安——今日是我生辰,您能来看看我么。”

 

“问母后安——父皇今日在御书房又生了好大的气,什么是秋后处斩?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呢。”

 

“母后,您可不可以劝劝父皇,让他不要生气,我听嬷嬷说,生气最伤身,我不要父皇身体不好,我要他长命百岁。”

 

“母后,我会替你照顾好父皇的,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哦。”

 

“母后,你长什么样子?”

 

“母后,我想抱抱你。”

 

……

 

我不知道是如何坚持着看到了最后,只知回过神已满面湿凉。

 

风愈发大,信纸如同长了翅膀,到了我的手里,又从我的手中挣脱,化身为白鸽一般,成群结队飞往殿外,消失于天空中。

 

这是我感到最为无力的时刻,它们明明就在我能看见的地方,但我一个也抓不住,只能看着它们飞走。

 

在此之后,我的一伯大病了一场,我的性情也为之变得古怪,回到家每每走在天空下,我的目光总不自觉抬起来,盼望着有群白鸽飞过,落在我的手边。

 

父亲为此对我很是恼火,因为我只顾看天,时常连他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,三番两次,惹得他终是对我失望至极,大骂我是“痴儿!”

 

在那一刻,我忽然很想逃离他的身边,于是趁着守灵期限未过,又借着侍疾的名头,顺利回到了宫中,宫里可没人管我是痴是傻,也没人打扰我对天发呆。

 

说来也是好笑,昔日感到最不自在的地方,此时居然觉得最是自在。

 

原本我以为我要就此浑浑噩噩下去,毕竟我的性情不算讨喜,功课也拿不出手,说句一无是处也不为过。